第792章 东角门上

        御门听政结束之后,大臣们差不多都离开了奉天门。

        翰林院当值的几个官吏、暂且没有走。

        除此之外,那天朱高煦召见过的三位重臣也没有离开御门,他们似乎还有甚么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看在眼里,仍起身离座。他走出北边的一道门,才转头对身边的太监王贵道:“去叫齐泰等三人,到东角门见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贵应答一声,便转身走回御门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上朝之后,如果要找个地方与心腹大臣密议,还真的只有奉天门两侧的角门比较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年建文帝召黄子澄等密议削藩,据说就在东角门,原因估计也是因为离御门近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奉天门这边有东、西两道门,朱高煦总是选择东角门,便是因为有建文的先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导致皇位换人的“靖难之役”,似乎让朱高煦隐约有种警醒感受,提醒着他、办事情仍要充分考虑后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站在楼阁上,望着大片宫室重檐顶等待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那三个人便上楼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君臣见礼罢,胡濙率先说话:“永乐初官军征安南国,大战之后有一些安南士人到皇城请愿,请太宗皇帝将安南国纳入大明。据臣所知,这件事背后是新城侯张辅在办。当时朝中很多文臣劝阻太宗皇帝,但因张辅等人造了声势,后来朝廷仍决定增设交趾布政使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耐心地听着。

        胡濙停顿了一会儿,沉声道:“当此之时,若是让钱习礼的家眷、带上钱习礼的衣冠,到千步廊上哭一场;再怂恿国子监和行人司的官吏士人请愿……那征讨日本国的声势,便与此前大不相同了。钱习礼会试之前,曾在国子监读书,有很多熟人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,立刻看向胡濙。胡濙也闭了嘴,一脸严肃地将腰往下一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件原本正大光明的事,忽然在这阁楼里面笼罩上了一层阴谋的意味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经胡濙这个文官老油条的提醒,朱高煦也认为舆情似乎是可以改变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胡濙没有听到朱高煦的回应,便知趣地不再继续说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高贤宁的声音道:“圣上明鉴,朝中不乏想要逢迎圣上的官员,可他们又怕被同僚鄙夷。待钱习礼家闹事之后,征讨日本国再行第二次廷议;那时齐部堂、胡部堂、臣等提议征讨日本国,守御司左使侯海、右使钱巽、兵部侍郎裴友贞等也会主张用兵,这回必有许多官员附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听到这里,心头渐渐有点激动起来,他发现自己的新政、似乎有了一些文官的认同支持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按照传统的观念,开疆辟土的动机、应该是占有和“王化”能够耕种的土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开辟日本国之地,显然不太符合这种理念;因为相比贫瘠多山、路途遥远的日本国,朝廷扩张耕地,最好的方向是辽东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齐泰胡濙等人支持对日开战,便说明、他们很可能也愿意支持朱高煦的新政。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踱了两步,很快便不动声色地回应道:“朕下午问问守卫洪武门的是哪个人,得给守门武将的上峰打个招呼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三人一起拜道:“圣上英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心情渐好,便多说了几句话:“等朝廷得到更多的白银,朕要下旨全国实行白银管制,以律法的形式规定私人不准收藏银锭,银首饰的重量也要有限制,严重违法者没收财产流放辽东。从日本国、大明各布政使司开采的银矿,应全部用于铸币。不知到时候,那夏元吉对此有没有异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贤宁立刻说道:“夏部堂不会反对铸币,因为没有比宝钞和铁钱更糟糕的钱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,以大明朝宝钞的贬值速度、信用丧失,以及各种货币问题,全国早就应该经济崩溃才对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、以及实物税收的制度,让大明的经济有种百毒不侵的特点,只要没有大面积的灾害、朝廷便能运转良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各种严重的经济问题都扛不过来了,只是铸币国策,户部应该觉得没甚么要紧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齐泰说道:“此次远征日本国,朝廷应汲取元军的教训。当年元军登岸后,主力大战谈不上战败。元军的问题是进展太慢、无法以战养战,又没有事先准备完备的粮道,以至于粮秣不足难以久持;之后元军只得退兵海上,又遇到了大风,方致惨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道:“齐部堂言之有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齐泰又道:“兴师动众、劳师远征,谈奇袭已不可能。臣主张,出兵前先准备好粮秣,可下旨朝鲜国,在釜山设立仓库,限期准备好军粮。官军亦应先往釜山海运更多的火药、炮弹等军需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军登岸之前,先派兵占领一岐岛;接着在对马岛、一岐岛二地兴建仓库,以便在前线官军缺粮之时、从最近的地方调运粮草。登岸攻打的地方,‘筑前国’博多港附近仍是首选之地,此地离朝鲜国釜山镇的海路最近,可保大军粮道无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齐泰稍作停顿,接着说道:“不管战场在何处,两国终将一战;官军仍需先击败日军主力,才能占据石见国。我朝出兵攻打,则可选择有利战场。臣认为筑前国是最好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很快便赞同:“照目前的形势,确实要动武才能解决问题。主力会战是效率最高的战争方式,时间也最短。咱们先准备战事,也好让日本国室町殿确认战争消息,有时间调集人马。然后咱们将其聚而歼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想了想,又沉吟道:“周全万良等在对马岛使用了大量火器,日军能不能因此了解到、大明官军的装备和战术状况?”

        齐泰道:“室町殿是否重视这些具体情状,臣等也不好猜度,不过日本国必定有人知情了。彼时官军的战船不多,无法将对马岛围困,只聚集兵力清剿了前港的倭寇船只、以及宗氏守军。一些日本船从后港、或是西边的浅茅弯逃往本土,也是难以避免的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若有所思道:“兵部仍需召集更多文武进行商议,制定各种应对战术,以供前线主将参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齐泰抱拳道:“圣上不必太过忧心。大军聚集之后,如何列阵、如何攻防,战策皆受诸多旧习影响,无论哪国想要一年半载之内改变、不太可能;临时改变,反而会造成大军各部军令不通、人马混乱。臣断定,日军不会有新招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齐部堂说得有道理,不过多加准备,总比用将士性命去试错、代价要小。”朱高煦道,“此役只可胜,不可败!”

        三个大臣立刻躬身道:“臣等定尽力谋划,不负圣上重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君臣数人密议了一阵,几个大臣便告辞离开了。朱高煦没有立刻下楼,继续留到了最后,他独自站在窗前思索了许久。

        形势渐渐开阔起来,诸事也将很快进入无法回头的轨道。朱高煦却发现自己一点纠结也没有,完全是明智的决策,只觉一切十分通畅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日本国做没做错,朱高煦认为这场战争都无法避免,他总会找到名义用兵;除非室町殿直接投降,称臣纳贡、接受驻军,并割让石见国银矿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以仁义道德来判断,这场战争似乎是不义之战。然而朱高煦站在另一种角度上思量时,又是另一番感受。

        日本国在某些关键时期,只要稍有优势,便会想方设法对宗主国进行压制和破坏,没人理会是否不义;因为日本国周边是一个大国,强盛的大国在侧、显然对他们有威胁。

        打击削弱宗主国的国策,才符合他们的本国利益。

        相反大明朝君臣也理应认识到的,周边有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独立文明、本身就是一种隐患。以长远计,必须要对其进行控制、以防不测。

        历朝历代的帝王、通常不认为孤悬海外的国家有危险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因为上一次技术的革命(农业),已经过去了几千年,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、世上发生了甚么巨大的变化。

        也没有人能认识到,在技术革命时期、可以凭借先发优势以小搏大的残酷现实。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当然很容易就能“回忆”起来,下一次技术革命,正面向着大海方向。

        航海适应那时的技术阶段,海权国家反而据有优势,而非耕地多寡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正值王朝上升期,大明有着绝对优势之时,便一定不能心慈手软、自我麻痹。

        文明盛衰,如春秋季节轮回,总有衰弱的时期;强盛时若不积极进取,世人必然要受到物竞天择的天道惩罚。

        朱高煦在阁楼上,一边思考、一边往北面观看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一片琉璃瓦的宫殿后面,后宫里住的是一群软弱而美丽的妇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站的地方,宏伟的三大殿、仿佛正宣告着天地间的强权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于从这里策源的大事,朱高煦此时没有半点后悔、半点动摇。